两匹马便在此时沿著湖岸小路疾驰而来,离君主还有十来步,隐狐已当先跃下,快赶几步行至君主面前单膝跪下,道:“君主。”见君主略一点头,便起身默不作声地退回君主身後。
司空却兀自骑著马,踢踢踏踏直到几步开外方才勒停,翻身下马,也道:“君主。”
他目光掠过几案酒棋,钩玄与君主,最後落在君主身上,神色如常,只是语气肃然,却并不躬行礼节。
君主自斟了一杯酒,却不即饮,道:“你来了?”
司空点头,君主道:“通缉令并非我所下达,你应该知道。”
司空道:“钩玄已给我说过,多承君主厚爱,可是事情已经成为这样,天下共知,我当然无法再回头依附枫林。”
君主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拒绝之意,又道:“你所中之毒,我也已经想出解法,你过来,我这就为你解除。”
司空苦笑道:“叛徒之身,不敢有劳君主。”
君主柔声道:“傻孩子,你我父子之间,还谈什麽有劳无劳。你过来。”
司空反而後退一步,正色摇头道:“君主……”
君主道:“怎麽?”
司空深吸一口气,道:“我这次叛逃,已经给枫林和萧家都惹下一场无法避免的大麻烦,纵使您不在意,我也不能如此坦然地再接受您的恩惠。於私我已负了您,再不能负了一心为我著想的好朋友。”
“你说萧家?哼……他们也未必就是一心为你。”
司空喟然一声叹息,道:“於公,枫林对於整个江湖来说,其实是千夫所指的公敌。每一个来买凶杀人的人,其实也都害怕有朝一日会被他人买去自己的项上人头。枫林对一些人来说是件不错的工具,对於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时刻悬在自己颈上的利刃。黑白两道,谁敢说自己绝不会被枫林找到头上?一给人挑起攻打枫林的由头,只怕顷刻间所有人尽皆化为枫林之敌,群起而攻之,枫林再怎样强横,也只有烟消云散了。”
君主冷冷地道:“江湖中那些乌合之众,就算来个千儿八百的,我枫林又岂会放在眼里?”
司空低头,道:“弟子不肖,既然不愿回到枫林,便也是那乌合之众之一了。”
他这句话说出,隐狐和钩玄都不由一惊,指斥道:“大胆!竟敢公然在君主面前挑衅,莫非真当我们对你无可奈何了?”钩玄心中更是兴奋激动不已,道:“君主,这小子如此狂妄,我上次虽然失手,这回、这回一定将他斩杀了给您看……啊!”却是被君主反手一杯酒泼在脸上,眼鼻中火辣一片,呛咳不已,说不出话。
君主道:“我何曾要你杀他?”
钩玄咳嗽呻吟,挣扎著道:“您……您不是说,我失手让他逃脱,酿成大错?”
君主冷哼一声,道:“认定的刺杀目标仍好好地活著,这难道不是大错?只是他若如此轻易就被你给杀了,却也枉费了我这一番心血。你退下。”
钩玄大惊道:“君主!”
“隐狐,你带著他退下去。”
隐狐瞟了司空一眼,动作麻利地弯下腰将兀自疼得浑身发抖的钩玄拎起来走向湖边。
君主戴著的檀木面具上两个黑黝黝的眼洞正对著司空,道:“你果真如此决定?”
司空道:“从离开枫林之时,我便有此准备。不管我回不回枫林,您和萧家都难免一战。萧家是由我拖下水的,我自然不能在拖他们下水之後,自己却厚颜无耻地倒戈相向。”
“对我倒戈相向,你倒毫不犹豫。”
司空苦笑一声,道:“我也很有些犹豫,只不过比起这点犹豫,不打算再在枫林的想法要更强烈些。我杀了那麽多枫林杀手,早已无法回头。”
“还有许多人是死在玉笛飞花阵下,你忘了?”
司空悚然倒退,抽气道:“您已经知道了?”
“虽然你们没放过一个活口,可惜也没有将阵法毁掉,我自然知道那不是你杀的。”君主淡淡地道,“玉笛飞花也在萧家?”
司空无言以对,只能颔首。
“你若是回来,我也不打算为难他,让他一同回到枫林,仍和你一起就是。”
“君主……”
“你不愿对朋友倒戈相向,这场争斗你不参加也可。”
司空难为之至,低声道:“您对我实在太过宽容,但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想法。”他顿了一顿,怅然摇头道,“我想要的,和您打算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您的宽容便如您五指张开撒出的一张网,我如果不离开枫林,不离开您,始终也只是在这张网中嬉游的无知游鱼。虽然顺心,却并不开心。”
君主沈默了半晌,良久方道:“为什麽不开心?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司空诚挚地看著他,道:“君主,我并不是金鱼。”
“你这是说,我将你当做宠物在豢养了?”
司空并不避讳,点头道:“正是。”
君主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我把你当做亲生儿子在对待。”
司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过去十几年以来,虽然我也几乎将你当做了半个父亲,却始终无法坦然接受您的这份心意,您知道为什麽麽?”
君主道:“为什麽?”
“因为您所喜爱的,不过是凭借在我身上的一个虚无的影子。”
君主一震,道:“司空──”
司空应声道:“虽然我也不清楚到底哪一点让您有此错觉,可您爱著的司空,其实并不是眼前这个我,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君主摇头道:“傻孩子,我们这十几年来的感情,难道是假的吗?”
司空被他这句话触动,伤感地道:“君主,我也并不想这样。但是离您愈近,愈让我们双方都伤心难过。所以我宁愿离开您,以免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君主霍然站起,目光直透出面具,刺在司空脸上,道:“伤心,难过?”
司空平静地道:“我毕竟不是您真正的儿子。”
第一杀手(五十六)
司空推门出去,魏凌波亦安静下来,不知是身体过於疲倦,还是给司空安慰得放下了心,只是匀净地呼吸著,恹恹欲睡。
半满的月色从窗纸中透出模糊的冷光,映得珠帘轻颤摇曳,影子直拉到他睡著的床头。
忽然一个灵巧的影子自屋顶一块被揭开的承尘上倒滑下来,几乎与摇动的珠帘混为一体。
魏凌波一只手搁在床沿上,白皙的肌理中透著欢爱沐浴过後晕红的美丽色泽,直如美玉雕琢一般诱人。
那影子动作轻缓地自承尘倒吊下来,双手一反扣住窗框,双脚跟著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贴住墙壁,蜘蛛吐丝一般舒缓轻柔,一声未出地滑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