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丰雪夜的问话,清平递出一个烦躁的眼神,以沉默应对。
不回答自然是不知道,烦躁是此时此刻正厌烦他。
对于清平赤裸裸的恶意,丰雪夜面上淡然,自顾继续道:“你就算是凡人,也应当听说过阴曹地府、九曲黄泉。民间传闻,人死后魂魄将前往地府,在那里根据生平所作所为,会有阎王、判官审判惩戒,司掌转世投胎事宜。可这个说法只是半对,受人族狭隘的认知和不良的能力限制,他们触及不到这部分真相。实际上,这三界中唯一接纳亡魂怨灵的地方叫做酆都,而酆都之中没有阎王判官,没有无常小鬼,有的只是一位掌管酆都的大庭氏大帝。万年来,酆都在魔界都是中立势力,从不参与魔界的权力斗争,可这一回却出借了酆都的精锐协助麒麟军操办学府,为了表示诚意和感谢,圣君将这座学府命名为酆都夜学。”
清平的眉心比刚才舒展了些。她听进去了,宛如站在一座山峰的峰顶,看见了一片神秘山谷的绮丽风光。那风光危险又绚烂,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令她忍不住想更上一峰,看得更远更多。
她思索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疑点,尽管心有嫌隙,依旧落落大方地发问道:“如你所说,酆都是万年中立势力,缘何不独善其身,突然下场协助麒麟军?”
丰雪夜用小勺从油罐中剜出些许灯油,滴进灯盏里发出一种黏腻浓稠的声音。
视线不由自主被他这一举动吸引,看着他一点点把勺里的油倾倒。
“不清楚,我只能猜测和我有关。”
“你?”
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为就在两个月前,我那位关系疏远的父亲亲自到拾芳庭寻到了我。”丰雪夜抬眼看着听得聚精会神的清平,对方被他盯得,视线从油灯挪到了他脸上。两厢对视,双方都读出了一些讯息。清平的表情崩裂,他适才莞尔笑道:“没错,酆都大帝就是我的生父。”
“所以你想告诉我,只有你或者你父亲才能帮助我这缕亡魂借用这具身体修炼出灵力,对吗?”清平人有点麻了。
丰雪夜点了点头,笑容扩大,“聪明。”
清平眼珠子咕噜了两圈,突然讨好地笑道:“那你知道唤醒体内魂魄的方法吗?”
办法总是越多越好!万一圣君那边提供的法子不行,还能有别的出路。
“生魂和亡魂的区别犹如云泥。大庭氏掌管酆都,因而略比其他势力通晓亡魂辛秘。生魂这方面属实无能为力,帮不上忙。”
“你没有兄弟姊妹吗?”不一定要求你吧!
“没有,独苗。”直接掐断念想。
“独苗该是掌上宝、心尖血,你父亲为何还要寻你……你离家出走了吗?”
这就是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辛酸往事了。而作为夺舍者,他可以毫无波动地面对清平提出的刁钻问题。
“家父千年前跨过界门,游历人界,在湖南与娘亲相识相爱。后来,他被不可抗力的因素逼得逃回了魔界。那时,我娘已暗结珠胎,他此举算是遗弃了我和我母亲。我因为有魔族大能的血脉得以长寿,我娘凡胎肉体,早早凋亡。后来我四处流浪,被拾芳庭主收入门内,一直隐居海岛,直到两个月前他找上门来,劝我认祖归宗,我才离开了拾芳庭来到酆都夜学求学。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从你提供的真实身份来看,我对你似乎没什么用处,可你却上赶着帮我,唯有两种可能。第一、你还有别的身份,而作为那个人,你需要我;第二、你单纯闲得,出于私人感情帮助我,尽管我不认为你对我有私情。你是哪一种?”
女人眸光如星,在寒夜中分外醒目。
他从未忘记——她一向是如此聪慧的。
丰雪夜低笑不止,焰火中,他眼里有水光闪烁。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妖魅,那粒眉下痣带着一股吸引力令人把目光流连在他脸上。
食色性也,这张脸越看越令人升腾欲望。无论是那粒痣,还是那张笑起来像春日爱恋的嘴唇,都无比动人。
清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只敢盯着桌面了。男人或者女人,越有魅力就越危险。魅力不仅仅是容貌带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行事做人、思想智慧,多方交融构筑。
清平很清醒,她知道自己能奢求什么。她能奢求娇娘苏醒,但绝不能奢求一个危险人物的私情。
“一定要是哪一种吗?”
“难不成还有第三种?”
“不,实际上是两种皆是。”
清平定了定,随后没忍住大笑出声,“你太荒谬了,这是什么玩笑话!”
“为何这么说。”
“如果对一个人有了感情,就不可能再利用她。”
丰雪夜看着女人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一边长出着筋骨松动后舒坦的气息,一边喟叹道:“有情怎么舍得利用?如果利用了,就说明——没有情。”
“没必要一担子打死,说得这么绝对。”
“急着反驳,难不成戳到你脊梁骨了?”她驳了回去,看似随意玩笑,实则刻意锐利。
女人笑意盈盈,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列告示榜前。夜色中,这些罗列的木质榜牌形成一条长长的暗色的通道,一端连着他,一端连着她,却已是光明与黑暗,两个世界。
两人沉默对望谁都不肯先走过去。
许是觉得无趣无意,清平率先收回视线,走了两步,摸上贴在其中一张榜牌上的告示。这是这张金质玉镶的榜牌上唯一一张悬赏,来自仙界,纸张用的是顶好的绸缎,上面的字体笔走龙蛇,有仙家飘渺洒脱之气势。
“构、穗……”
清平轻轻念出这名仙界通缉犯的名字,上面未书罪名,但她的赏金高达千万灵石,足见其罪恶之重。
清平再往下看,一张模糊圆润的脸闯进视野,而就在这个刹那,剧烈的疼痛钻入她的脑里,犹如万虫啃噬,瞬间使她疼到晕厥。未有预兆,她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丰雪夜注意力一直在清平身上,察觉她的异常立刻接住了她,再三确定她无碍后,困惑的目光落在那张告示之上。待看清夜色里那张模糊的画像,电闪雷鸣犹不及的震撼令他心中如惊涛骇浪在拍击。狂风骤雨般的疑窦、不解,混杂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深深席卷而来。
太祖元皇后!
为什么元皇后的画像会出现在这里!
等等!
现在是明朝公元1449年,距离帝国建立还有151年。元皇后是妖族,于1605年封后,所以她生活在这个时代并不奇怪。
元皇后的名讳在历史课本上并未提及,原来是叫构穗……还是只是两个长相相近之人?
丰雪夜眸光垂落在清平脸上。女人昏睡,容颜恬静,只是眉心始终紧簇未曾舒展。
前世,他倾尽所有进行了一场豪赌,将契约之印缔结给了夜娘。这是翡翠教廷为了寻找神迹研发出的至高秘术,以契约者的灵魂为引迫使神迹与其链接。当时他就想好了,赌错了便燃尽灵魂终结两千年日复一日的生命轮回,拥抱死亡与自由。赌赢了便继续,干预神迹的人生,迫使她改变世界。
他找到了神迹,印记发烫,毫无疑问就是怀里的女人。所以他能在这里看见太祖元皇后的画像,必定是神迹将现在与未来拼合在了一起,指引他改变那个令人绝望的未来世界。
不知不觉,清平已被丰雪夜死死搂在怀中。空荡的大殿,朔风从南门灌进来,在边边角角制造出野兽的低吼。
后背刺骨寒冷,是他忘却用灵力温养身体。
他害怕失去,害怕她丢了,尽管印记会无形中牵引他们,他也害怕。一丁点儿的变故、一个不小心的失误,都可能让这个脆弱的凡人死去,而那个寄居在她体内的魂魄,是他找了两千年的星火,这个既定世界唯一的变数。
花柳繁华的金陵城,云府人声鼎沸的夜晚,秋色柳荫中遥隔千年的相会。
夏虫怎可语冰就如雪花看见太阳就不会存在。
所以他输了,在相遇的那一刻,输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