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江上航行,飞舟距离神器遗落之地越来越近。遥遥看去,通天的金色光柱有了可测算的距离,三道虹色光弧以此为中心向外弥散,而这光辉并不刺眼,是月光般温柔的冷。
飞舟转过一个山头,江面开始出现变化。江水如同被点亮,仿佛下面燃烧着淡金色的火焰。水波流动是火焰的呼吸,江水有了生命实感,在其中游动的鱼群都清晰可见。
想来这也是神力带来的改变,众人望着江里未曾见过的彩色鱼群,体悟着神力改变自然世界的伟大。
“那个……不是古堡子吗?”陈三指着不远处说。
“还记得咱们村里老人们说什么吗?古堡子有两头,一公一母。这只比之前在海上遇见的小许多,应该是母的。”陈四判断道。
这只座天鲲相对较小却也有百来丈长,横着浮在江面上,似一座小山丘。
“这家伙儿活着还是死着?”陈三手搭成小棚,眯眼打量。陈一走到船舵处开始调转航行,准备绕过它。
“队长也晕了?”洛富金从底舱上来便看见青衣躺在地上。他每晚上都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算账,大部分时候待在下面。
陈五说道:“拐过山头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洛富金哦了一声,突然叫道:“陈五,你干什么呢!”
众人回头,这才发现陈五跪在小雪身边,手里拿着一根笔杆正往小雪脖子上戳。
陈五忙解释道:“这孩子不能呼吸了,只能开个窗,否则要活活憋死的。”
陈一点了点头道:“你手稳点。你们几个去运灵桨,咱们快速通过此地。”
说罢,护卫列其他四人分成两组在船的两侧船桨处注入灵力。
珍珑飞舟的浆运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人力摇动,效果和普通的人族船只一样。另一种可以向船桨上的阵图里注入灵力,飞舟的速度大幅加快,一定程度即可飞行。
飞舟提速后加快往座天鲲的头部驶去,没多久经过了这只沉睡巨兽的眼睛。
“据传,它的寿命和神明同齐,约莫有六七万年了。瞧瞧这皮肤粗糙的,我小刀喇一辈子不一定能破个口子。”陈三不正经地扯起闲。
“可惜不能喇一下试试。”
有人接茬。船上猛地静下来,嚯啦嚯啦的浆水声也嘭一下停了。
清平疑惑地看着大家伙儿,说道:“我说的不对吗?这巨兽不知死活,喇一下可能会惊醒它。”
陈三用手捂住嘴,死死压住嘴角。
这算什么?一本正经地搞笑吗!
可恶,从清平嘴里说出来就更好笑了。好想笑。
“噗嗤。”
有人没憋住,气儿从嘴里跑了。
洛富金祈祷地闭上眼睛,希望没人发现是他。毕竟,这和他的光辉形象不匹配。
摇桨声复起,小插曲只是暂时的轻松。大家沉默中绕过巨鲲的头部,来到了另一侧。
“那个就是神器吗?靠近后反而没有想象中可怕。”
抬头望去,随着船首角度的矫正,插进座天鲲背部古堡的神器也逐渐显露出它真实的形貌。
亲眼目睹了青衣小雪被神明刻入了骨血的恐惧,众人心中同样埋下了敬畏的种子。抱上了会被打上恐惧烙印的最坏预想,众人的心惊胆战却在这一刻化为了虚华的泡影。
“好温暖的感觉……”
不知是谁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更有甚者眼眶湿润,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和母亲。
“为什么我想我娘了?”陈三没出息地开始抹眼泪,想不明白,解释不了。
“他是籍宵的传承,而籍宵又是人类的先祖,相当于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你们能从他的神力中感受到母爱,正是他为神的证明。”
靠在船板上的青衣面无血色。她不知何时苏醒的,此时也看着那里,眼瞳中倒映着金色的雷光。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只有两岁的时候,也曾从这种力量里感受过母爱。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金光变化成紫雷落下,邻家的土屋被劈得灰飞湮灭,半个村落死伤无数,这种力量也就失去了温暖变得冰冷彻骨。
“青姐,还撑得住吗?”
清平来到青衣身边,握住她发抖发冷的手指。女人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以前的都过去了。青姐,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们了。”清平宽慰道。话里叫人读出几分亵渎之意。
伤害这个词用在神明身上,仿佛神明只是一个叫人恐惧害怕的加害者。
众人侧目之时,清平的眼里只有青衣。
她的心态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若说前日在巨木森林上空她还在喟叹神力恩赐自然的伟大,那自青雪事件之后,她对神明的尊敬也就随着两人的恐惧消失得荡然无存。
令众人回想起母亲和童年的温暖神力,她感受到的是截然相反、底调无情的冰冷。所以她也是众人之中唯一看清神器真形之人。
因为不抱有任何幻想和敬畏,便不会被神光迷眩,那神器的真身并非被雷电环绕的二指宽长剑,而是一根雕刻成闪电般瘦长畸怪形状的骨白。
“追根溯源,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他裁定的有罪之人的后代。我们不敢轻易地谈论他,却无法控制地好奇他畏惧他。与他有关的事迹,常被编作故事、童谣讲给孩子们听,一代代传承下来,已叫人辩不清虚实分不出真假。”说起这些话时,青衣的神态正像那些给孩子们诉说故事的老者。她的腔调沉而缓,有让人安静的力量。“与神器有关的诸多故事里,最闻名的是《天河》。故事大概说在四千年前,仙魔二界于天河一带交战。法神偶然路过。他生性残忍古板,对混乱无序绝对厌恶。见两军交战正酣完全无视天道权威,就起了玩弄灭杀的心思。神器统共五把。他用其中四把杀死了魔界的四位诸侯王,第五把则刺死了当时的仙界战神程竞星。自此两界休战,无论是仙族还是魔族都死伤惨重,民生水准倒退了千年之久……”青衣淡淡地扫视过众人。从他们震撼的表情里,获取到认同所带来的快感。她内心矛盾且挣扎,声音终于露出马脚激动地打起颤,继续道:“不过这个故事还流传了另一个更为残忍的版本。这五把神器合五为一,法神使用了第六把剑杀光了神兽族和魔界一百万军士,一己之力削平了两界的军事差距。仙魔二界四千年无战事,背后的隐情也许就是这个血腥的故事。”
一个强大且残忍的造物会令人类恐惧,可当这个造物足够强大,恐惧者将沦为它的信徒。
青衣握紧了清平的手,随着故事的落幕,她恢复了一丝理智,眼神中的迷恋蜕变成挣扎绝望。
当老人们一遍遍讲述神明的故事,宣告他的残忍无情,膜拜和向往也在孩子们的心里隐秘扎根。一代代的恐惧缔造一代代的虔诚,直面神明之时就会被无情揭示。
“害怕他,崇拜他。远离他,却更想靠近他。当思维足够矛盾,人就会发疯。青衣,不要一直想着他。你看着我,看着我。”
女人的眼底不像其他人——他们或多或少对传说中的神明产生了敬畏仰慕的情绪——她的平静像一滩死水,渐渐的,这种眼神带来了奇妙的反应。凝视着它就会忘却。忘却自己平凡渺小,忘却自己无能软弱。而当这片死水里存在了一个倒影,那倒影之人就会发现——自己原来是特别的。
“天演一是个七情六欲都需要用禁制压抑的失败作品。他比我们弱小,因为我们可以控制,而他做不到。”
清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青衣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清平神态笃定,仿佛在说一件确凿的事实。青衣半晌迟疑道:“清平……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而且清平说的若是真的,这算得上三界最高级别的秘辛,恐怕连法神的同胞玉帝都不清楚。
两人谈论的话题足够禁忌渎神。
清平小心地凑得更近,确保其他人听不见。
“我经常会有一些陌生的念头,这和我的前世身份有关。刚刚那些话算是突然冒进我脑子里,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你,一切恐惧都来源于你自己的幻想。你把他想得太强大太尊贵,又把自己想得太弱小太无能。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因为你改变不了其他人,却一定可以改变你自己。”清平捏了捏拳,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脸上不由露出点不痛快。“我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人一直想利用我。他们现在还没有把真实面目露出来,正等候时机将我吞吃。我不想改变他们,我也做不到。我唯一能做的是让自己做事开始考虑得失利益,尽可能去保全自己……”
清平咬了咬唇不甘心道:“如果不是我早已死了没有自己的身体,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一定会更加疯狂。”
这最后一句语气极重,伴随着江涛声似擂起第一声战鼓,战局一触即发。眼底死水被瞬间盘活,波涛汹涌,翻滚成经历着风暴的海洋。
震惊之余,青衣心里逐渐忧虑。
面对这样的清平,若她最后真的就是构穗,而镇荒海的一切旧事重提……
“青衣姐,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清平有些兴奋地说道。
思绪恍然翻转。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点金光正在江天交界熠熠生辉。
“今天也会是个大晴天,我似乎能看见入海口,到了那里小雪就不会害怕了。”
众人凝视着远方,眼底随着朝阳的升起一点点被点燃、照亮。当光与热照在人类身上,生机和希望也在盎然生长。
清平站起身缓缓走向小雪。行进途中,她望向那只早已远去的座天鲲。
古堡苍翠,郁郁葱葱。神器与朝阳遥相呼应。在它插入古堡的剑锋处,几朵彩色小花正随风摇摆,肆意扭动。
此情此景,清平呼吸猛地一窒,心跳缓了几分。
自己在可怜他?为什么……
清平甩了甩头,收回视线走下底舱。
煮开一碗白水,一筷筷抹在小雪干涩的嘴唇上。临近中午,飞舟抵达地江入海口。到了这里,小雪的喉头水肿好了许多,陈五过来将她的伤口缝合,众人随即御剑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