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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台春 - 第18章

    昭yan殿的梧桐与别处不同。
    每当宇文序辇轿转过宫道,那抹青翠漫过华盖的五彩流苏,映入眼帘,却有了看碧成朱的恍惚,如同诗中漂泊御g0u的红叶,浸透相思之色。[1]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昭yan殿前跪了一地接驾的宫人,领头女官一身杏粉衣裙,容色俏丽,正是渔歌。
    宇文序下了辇轿,内侍捧来温水净手,渔歌静立一侧,难得低眉顺目。
    沉璧、渔歌与郁娘,此三人向来是南婉青贴身侍奉的奴婢,轻易不离身。
    除非……
    “你们娘娘可用过晚膳了?”棉布拭净双掌水渍,宇文序顺手递回。
    时逾夏至,日头还是长,虽过了用膳的时辰,天际仍旧朦朦一片光。
    渔歌双手接下濡湿的巾布,禀道:“娘娘……未用晚膳,在寝殿躺着好一会儿了,只让人莫去烦扰。”
    谨小慎微,折了大半张扬锐气。
    宇文序愈加笃定,南婉青又与渔歌开了什么局。渔歌这爱财如命的铁公j,必不愿出千应承,二人为了输赢三日一吵五日一闹的,昭yan殿上下无人不知。[2]
    “明知她那样争强好胜的性子,却不肯多让让,总惹得两边不痛快。”泥金靴跨入朱红门槛,宇文序径直往内殿而去,藏青衣袍暗织麒麟纹,时隐时现。
    渔歌一愣,忙不迭追上。
    宇文序又道:“倘若心疼钱,往后每月给你多添一份禄银,自宣室殿账上出去,也不算亏待。多了倒不必退,少了补个条子,寻彭正兴支取。”
    “陛下冤枉,”渔歌脑子素来灵光,两段话合着一琢磨,便知宇文序想岔了,今日岂是她惹南婉青不快,“午后请了乐局演皮影戏,未开棋局,奴婢纵有放手一搏的心,没了天时地利,如何冒犯娘娘?”
    说话间已过二门,堂前花繁叶茂,一点明灯,沉璧莳弄一盆结了半大籽的石榴,眼见天子驾临,遥遥一福身。
    宇文序停下脚步:“谁招了她?”
    “新来的两个小宫女,郁姑姑差她们做染指甲的凤仙花汁。原本是个轻快活儿,娘娘染了指甲一高兴,赏得也多,谁想这样一个好差事硬生生能办砸了。”渔歌叹一口气,“那两只糊涂虫,各以为是对方添的明矾,也不互通消息,就把绞碎的花瓣汁子呈上来。”
    “娘娘兴冲冲包了指甲听戏,本想看完戏,拆了线,指甲也染好了。可没了明矾的花汁如何固得了色,热水一泡便掉了。”
    渔歌b出三根手指:“两三个时辰,略洗一洗就掉了,可不得生好大的气。”
    那两个小丫头当即罚去掖庭,乐局宫人未得赏赐不说,还陪着跪了半盏茶的时辰,真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寝殿紧闭,宇文序理清前因后果:“而后闷在寝殿半日不出来,晚膳也不用……”
    确是南婉青的脾气。
    渔歌低声道:“说不准又砸了几个瓶子,陛下猜猜是单数还是双——”
    话音未落,沉璧踩来一脚。
    渔歌险些咬上舌头,未免御前失仪,愣是半点声响不敢露。
    “陛下万安。”沉璧行礼,正欲说几样缓解的法子,却见宇文序一摆手,便是不必多言的意思。
    琼扉紫檀木,男子五指修长,轻轻一推,门轴前不久才滴了油,顺滑无声。
    织金帐,鸳鸯炉,榻下一张茜色四合如意绒毯,纹路清晰,未见裂瓷碎玉。榻上一人侧卧,被翻红浪,前前后后不知打了几个滚。
    宇文序心下不住好笑。
    “还没到歇息的时候,成日躺着,仔细躺出病来。”宇文序摸起南婉青一只手打量,玉指纤纤,指尖隐有浅淡颜色,似红若h,看不真切。
    南婉青一把抽出,枕在身下,余怒未消。
    “睡过去了。”鼻子里哼出的嘤嘤嗡嗡。
    宇文序忍笑问道:“那是谁在说话?”
    “梦话。”
    “当真是睡熟了,”宇文序了然似的点点头,惋惜道,“可惜才得一个上好的蔻丹法子,没处使了。”
    “什么法子?”南婉青腾地坐起身来。
    方才于床榻一阵乱滚,发髻松散,青丝柔顺如水,滑落蜜蜡珠花。
    宇文序却反问:“你的花钿盒子放在何处?”
    “蔻丹是蔻丹,与花钿有何g系?”
    “且取来,我自有相通的办法。”
    南婉青将信将疑,赤足抱来十几只颜色各异的小盒子,岫玉、螺钿、掐丝珐琅,不一而足,皆是巴掌大小。[3]
    宇文序又道:“再寻一支极细的笔,与呵胶一并拿来。”
    乒乒乓乓放下花钿盒子,南婉青拍了怕衣袖,神色不豫:“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鲁达为了刁难郑屠,点名要十斤精肉、十斤肥肉与十斤寸金软骨,都细细切做臊子。郑屠忙活一个多时辰,总不合意,陪笑问了:“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跳起来回一句“洒家特地要消遣你”,大打出手。
    宇文序看她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万般伶俐可爱,清冷眉眼染上笑意:“我何时骗过你?”
    南婉青冷哼一声,再去寻笔。
    面靥饰颊,花钿饰额,皆有金、银、胭脂、鱼鳃骨多种花样。宇文序只取金箔银箔的小盒,倒出花钿,以软笔扫下盒底细碎金银,混入呵胶之中,搅旋均匀。
    呵胶乃是粘贴花钿所用,此物遇热则软,冷却则g,粘x极强。女子粘贴花钿时,呵气便可溶解使用,故名“呵胶”,过后仅需热敷便可卸下。
    上回南婉青对镜贴花钿,指尖沾了些许碎屑,浮光跃金,耀人眼目,宇文序留了心思,故而今日有此一法,将金箔银箔混入呵胶,涂染十指,应是不俗。
    羊毫挑晶莹,一笔一笔扫过南婉青修剪齐整的指甲。
    宇文序习字多年,腕力平稳,如是三两趟,甲面平滑如镜,但见金银错落,灯下流光溢彩,好不动人。
    一时忘了言语,南婉青屏息敛气,生怕吹散星火。
    “如何?”宇文序搁下笔,竹管击瓷碟,叮铃脆响,语调不掩得意。
    结笔终了,纤手璀璨生辉,好似扑尽夏日流萤。
    眼前人展开指节看了又看,长长“嗯”一声,良久不回话,只顾自己看得开心。
    耳后一g墨发,粉面玉颈,黑白分明。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兴之所至,情意绵绵。
    三字起,五字押平调,一听便知是《望江南》的格律,南婉青头也不抬,道了声“俗气”。
    “芙蓉面”“云鬓”,诗家词家写出茧子的套话。
    “总要铺陈些水词,意思有了,之后才好下笔。”宇文序道。
    南婉青未置可否,一门心思放在十指双手,远远近近,怎么看怎么欢喜。
    宇文序也不恼,略略思索便接了下去:“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开合清丽,兼刚柔文质。
    南婉青侧首,杏眸投来探究之意。
    “夜雨挽星河。”
    男子手中亦有几点光亮,缓缓将柔荑拢入掌心,十指相扣,炽热缠绵。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
    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夜雨挽星河。”[4]
    宇文序将她b作掌管天河的神女,指尖蔻丹,沾染星光熠熠。
    烟眉舒展,偏压下十二分笑意,南婉青板起脸,说得漫不经心:“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
    手臂一使力,美人跌坐入怀抱,宇文序抚上腰侧,轻轻摩挲,周身气息灼热,撩人心痒。
    唇边“是”字尚未出口,那人俯身吻来,舌尖探入牙关,四下搅动,不放过一处地方。玉手抵上胸膛,南婉青半是回应半是推拒,全然落于下风。
    窗外华灯初上,银河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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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御g0u红叶:见唐人诗《题红叶》。
    [2]出千:赌局用语,指放水作弊。
    [3]螺钿:一种传统装饰艺术,用螺壳与海贝磨制成人物、花鸟、几何图形或文字等薄片,被广泛应用于漆器、家具、乐器、屏风、盒匣、盆碟、木雕等工艺品上。
    [4]双螺:即双螺髻,此处泛指发髻。望舒:中国神话传说中为月驾车之神。
    《望江南》白话文翻译:我老婆真美,是天上的仙女,不信看她手上亮晶晶的东西,是昨天下雨收星星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