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宇文序来得早,亥时一刻已沐浴更衣,入内先奉了《送子图》的盘香。南婉青尚未安寝,斜歪枕榻翻书。
“杏脯如何,可还能入口?”宇文序落榻而坐,内侍进前除下鞋履。因着她捧书夜读,他只命宫人放了一半红纱帐。南婉青淡淡应一声,揶揄道:“如今一日叁顿清汤寡水,只怕我尝了后苑的石头也津津有味。”
素衣美人侧卧向外,一手支着额角,身段玲珑。宇文序扣住香肩,唇齿覆上烟眉杏眼,轻轻啃咬,半是嗔怪半是爱怜:“属你最刁钻。”
“唔……”南婉青躲着绵密的吻将人按倒身下,肘弯横架男子宽厚肩头,大半身子伏去宇文序胸膛,混似猫儿跋扈缠人,不肯吃一点儿亏。
“又是什么市井杂说?”宇文序顺势平躺,一手揽上纤软肩背摩挲颈弯,肌肤滑腻温润。南婉青伏身翻阅,书卷便摊置宇文序胸口,鸾帐幽静,页页晃动响亮。
“《李太白文集》。”南婉青道。
宇文序不由纳罕,抬首瞧了瞧身前书册,复又躺下:“坊间话本竟不堪入目至此?”
南婉青闻言噗嗤一笑,随即正色道:“我是看了《秋浦歌》,昨夜有人的话我可听仔细了,不知是梦话还是真话。”
宇文序道:“君无戏言,梦话也是真话。”
南婉青抬起眼眸,挪了挪身子贴近些许,问道:“你当真喜欢女孩儿?”
“喜欢。”宇文序不知为何她耿耿于怀,一问再问,如实答道,“女孩儿像你,必定招人喜欢。”
“那……”南婉青欲言又止,“徽水之阳的实封也是实话?”
宇文序道:“自然是实话。”
南婉青道:“无凭无据,怎知你并非信口蒙混。”
宇文序无可奈何:“你若不放心,明日我立下字据。”
“要圣旨。”
“好,立圣旨。”宇文序点了点美人琼鼻,“可算放了心?”花容巧笑嫣然,南婉青俯首一啄翕动双唇,惊鸿掠水,眉眼新月弯弯。
“那儿入冬可下雪么?”
宇文序略略思索,答道:“大抵是下的。”
南婉青问道:“你何时到访徽州?”
宇文序道:“昔年征战江淮之地,驻所金陵,冬日有雪,想来秋浦亦然。”
南婉青歪了头枕上心口,又问道:“江淮金陵?那你眼见江南风光,果真如诗如画?”水滑青丝流泻雕花宝榻,如瀑如云,几缕乌发垂落面颊,宇文序抬手梳理,细致挽去白皙耳廓:“行旅颠沛,未得赏鉴风光。”
“纵然行军论战,有依山攻守,水路漕运,岂会半分不识山水风光?”南婉青断然不信。
“江淮之地渡江无险,即为刀俎鱼肉。”宇文序道,“七十日平定江南六州,载驰载驱,无暇顾及山水。”
南婉青道:“孟夫子烟花叁月下扬州,你戎马叁月下扬州,凑合凑合,也算是如诗如画了。”
尖牙利齿,惯会刻薄人。
宇文序捏上鼻尖,却不敢使重手:“放肆。”
南婉青皱着鼻子甩开,玉手摆弄男人掌心放去腮下,小脸一压,又添了层枕靠的肉垫子。
“若说途次之景,有一处北固山不负盛名。”宇文序冥思苦想,忆起一处地方。
“北固山?”南婉青脱口而出,“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是京口北固山?”[1]
宇文序颔首答是。
南婉青道:“苏子有‘雨后春容清更丽,碧琼梳拥青螺髻’,词家之言究竟几分虚实?”[2]
宇文序仰卧衾枕,久久无言,似是难以斟酌定论。南婉青蹭了蹭男人手背,娇声催促:“向之——”
宇文序这才开口:“京口大江横陈,又有北固山与金山、焦山成掎角之势,给我八百精兵于此,必能扼守江南。”[3]
南婉青先是一愣,缓过神来一头撞进宇文序怀里厮闹,又拧又咬,小手直往衣衫领口钻。男子扯开半边衣襟,露出蓬勃精壮的肩臂,宇文序招架无力,连声讨饶。靛青诗集滑落腰腹,滚两滚掉下床榻,“啪嗒”一声响。
“你喜欢江南山水,择日同去游赏便是了。”宇文序合拢臂弯,美人在怀,顾不上凌乱的衣襟与书册。张牙舞爪的小猫儿总算消停,细白指尖勾起纤薄绸缎,一道温热长线时断时续,虚虚划过紧实胸膛。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天子寝衣亦织龙纹,南婉青不忙拾掇松散衣裳,挑弄系带一圈一圈勾上食指,“我却从未踏出京畿之地,局促一室一宫,江南塞北风光,唯有诗中想见而已。”
宇文序道:“南巡北狩,终有时日。”女子肩头盈盈小巧,一掌可握,宇文序轻手抚拍数下,又道:“我记下了。”
而今南婉青别有筹谋,只待随随登仙便可伺机离宫。这第一步即是借小产之哀诓来秋浦封地衣冠冢,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喜新厌旧,何况帝王宠爱。他日宇文序另有新欢,她自请离宫为子守陵,天地之大,随意逍遥处。
“我也记下了。”南婉青低语呢喃,纤指依旧盘绕衣带,缠缠绵绵。虽说男人的花言巧语不可信,他愿故作深情,她也就奉陪到底。
“少时驻守凉州明威戍,”宇文序忽道,“塞北景况,略知一二。”
南婉青来了兴致:“塞北何如?”
“暑夏苦热,隆冬苦寒。”
南婉青作势掐上脖颈,恶狠狠道:“不许躲懒,细细说来。”
宇文序拿下横亘颈项的柔荑,拢入掌心厮磨:“凉州初夏,杏子可于枝上风干,一树果子死生参半,中原不得见此景。寒冬深雪数尺,需围炉用饭,熄了火片刻成冰,再难入口。”
“你身子娇弱,中秋时节天朗气清,最宜北上赏玩。”
南婉青道:“听你说来可是冬日最为苦累?”
宇文序道:“四时各有苦处,入冬胜在担水省时,冰砖垒屋外,随取随用,过了寒冬便日日挑水。”
南婉青再问:“军需无人照管?”
“烽戍游弈所,军中重地,岂有闲人踏足。”宇文序道,“马城河距戍所二十里,肩挑费时费力,驱马泼洒半桶,最是恼人。”[4]
南婉青奇道:“马城河?塞北竟有江河?我以为尽是风沙荒漠,滴水难遇,滴雨难求。”
宇文序道:“自是有的。”
“既有江水可曾渔猎?”
宇文序道:“粮草短缺,实属权宜。”
南婉青掌不住笑开:“塞北鱼儿与中原鱼儿滋味有何不同?”
厚实大掌把玩玉手的动作骤然凝滞,宇文序蹙眉细想,迟迟方道:“我也不知,只想紧着咽下去,慢些该没了。”
南婉青笑得东倒西歪。
“陛下,娘娘,时辰不早了。”郁娘入内见礼,弯身捡起地上册子。
“放下罢。”宇文序示意婢女解落帘帐,南婉青一手扯着云龙衣襟,笑软了身子。众宫人不敢多看,散下洒金帐便悄然告退。
“该歇息了。”宇文序翻身侧卧,仍是将人圈在怀中。
南婉青笑过了劲儿,未有睡意,素手合上宇文序心口,轻推两下,又问道:“除却担水渔猎,平日里守着烽燧,都是些什么差事?”
宇文序道:“每日检行土河,早晚点燃平安火,及四面游弈,计会交牌。”
“土河?”
“于往来要道开掘土坑,深约二尺,再以细沙填平便是土河。每日检视,即知经行人马足迹。”
“那什么牌子又是何物?”南婉青并非新奇,只闹着他不肯歇息。
宇文序耐心答道:“烽铺以木牌记录每日军情,定时呈交游弈使。”
“游弈使?”
“游弈使巡逻各处,交接木牍,检视土河行迹,再扫平细沙以备后用。”
南婉青道:“听着很是辛苦。”
宇文序收紧环绕纤腰的手掌,鼻尖轻蹭柔软乌发,幽香灼热:“后来调回雍城,众人相见无一不惊,表兄笑我不似从军,倒像去烧了五年石炭。”
南婉青又是掌不住笑开,宇文序甚少说笑,唇角微微翘起,似有若无的得意。南婉青摇摇晃晃撑起身子,两手捧着宇文序面颊,鸾帐灯火朦胧,左看看,右看看,摸了摸眉目鼻梁,笑道:“我瞧这位玉面郎君好容色,正是小白脸的胚子。”
宇文序当即冷下脸。
“吃本宫的软饭还委屈你了?”春纤玉指勾上男人下巴,南婉青一挑眉,十足的浪荡子模样。
“谢娘娘恩典……”只怕是死咬着牙。
南婉青心知见好就收,低头一吻紧抿唇角,眼看男人如旧沉着脸,眨眨眼,凑近又一吻。宇文序叹一口气,张手拥入怀抱。
“向之——”惹了火便撒娇。
怀中人倚靠肩窝,来回磨蹭颈侧,一贯的闹人手段。宇文序携起南婉青右手,水葱似的指尖探入夜色与掌心相触,缓慢滑过左手粗粝斑驳的伤痕。南婉青只觉手指拂过一片坎坷山川,厚茧疤痕,他前半生铁马金戈的岁月未曾逝去,悉数镌刻其上。
“这是如何伤了?”指头触及一块皴皱皮肤,不似茧子粗糙,亦不甚平整。
“石川战火,刀弓烫手。”
“那这一处?”食指指节纵向一道长疤,烛影微茫,半指隐隐歪斜。
“边陲屯田,不想铁镰锋利若此。”[5]
南婉青换了手摸去右掌,这双手她交握多年,此刻陌生如新识。旧痕与手心纹路混杂难分,想来最好的占相术士也难以确言当世第一人过往与将来的命运。
指腹擦过虎口一道褶皱。
“这是为你……”越是后头越没了声响,欲说还休,好似端端正正坐着却不住摇晃尾巴讨赏的小狗儿。
当年银枪横立,单手退合击之刃,血流如注,面色未改。
南婉青牵来身前,丹唇一触右手虎口,如春风烟絮飘落掌心。宇文序周身一僵,腹下火热顿起,他只恐再如昨夜一发不可收拾,哑声道:“睡罢。”
南婉青不觉有异,混闹多时也生了困倦,如常抬起头轻吻枕边人下颌,阖眸安睡。宇文序绷着身子许久未有动作,调息数十下好歹暂压欲念,迟了大半晌回吻额角,亦是闭目就寝。
——————————
注:
戍边相关参考资料:
胡兴军,阿里甫,蔡浩强,艾尼·亚森,徐佑成,苏玉敏,康晓静.新疆尉犁县克亚克库都克唐代烽燧遗址[J].考古,2021(08):23-44 2.
田尚.古代河西走廊的农田水利[J].中国农史,1986(02):88-98.
[1]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出自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2]苏子:即苏轼。
雨后春容清更丽,碧琼梳拥青螺髻:出自宋苏轼《蝶恋花·京口得乡书》。
[3]灵感来源于粟裕与张辽。
据说当年上海解放后,粟裕将军和夫人楚青散步路过一家咖啡厅,粟裕称赞这家咖啡厅不错,理由是只要在这架上几挺机枪,就能封锁整个街道。
叁国时期张辽以八百精兵守合肥,孙权十万人马大败而归。
[4]游弈所:唐代军事建制,是边陲基层守卫烽和铺的上级管理机构。
[5]屯田:汉以后历代政府为取得军队给养或税粮,而由政府直接组织经营的一种农业集体耕作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