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菲尔将手套摘下来,扔到旁边的废物箱时,他看见有神学院的同僚向他靠过来,“我说奈菲尔,你听说了吗?”
奈菲尔暗自翻了个白眼,“你是想问洛伦佐公爵受伤的事儿,还是问亚文尼那小子结婚的事儿?不好意思,我无可奉告。”
对方一脸扫兴,“得了吧,谁不知道哈萨罗公爵把你当成亲儿子一般对待,亚文尼结婚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奈菲尔摊手,“他结婚为什么我要知道?”按理说他只是亚文尼的表哥,奈菲尔又长期待在神学院,他自然对亚文尼喜欢谁,要跟谁结婚不知情,更何况他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亚文尼这小子真牛啊,平时看起来磨磨唧唧唯唯诺诺的,没想到竟然把银鸽娶回家了——天啊,奈菲尔,你可不知道那银鸽姑娘,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她了。”
奈菲尔瞥了那人一眼,“神学院的规矩你遵守得倒是很好。”
“拜托,奈菲尔,你又不是戒律院的那些老家伙,怎么时时刻刻都把规矩放在嘴边,再说了,连教皇都能有私生子,谁还跟你似的呀?”同僚跟奈菲尔一起往图书馆走着。“哈萨罗公爵也真行,这种婚事都能答应,我说他也太溺爱亚文尼那小子了。就算银鸽长得再漂亮,她也是个妓女,哈萨罗公爵怎么能答应亚文尼娶她呢?”
奈菲尔心中暗自嘀咕,那关你什么事儿。然而他却只是默默跟在身边走着,他也要去图书馆,他记得在哪本书里有记载关于暗语林那种毒药的文章的。
比起亚文尼那个小子的婚事,他更焦虑的是切萨雷的伤势,神学院的老头子们都出马查看过切萨雷的伤势了,然而他们也是束手无策。龙族人那些巫蛊的东西对于艾利玛来说是禁忌,是旁门左道,自然也就没有人乐意去研究。
他被寄予厚望,无论是来自神学院、来自教皇还是来自他的母亲的,却唯独没有来自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主动性,想要治好切萨雷。
与同僚分别了之后,他走到一墙关于卡斯法尼亚大陆北部风物志的书柜前,他仰头搜索着,想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然而书多如繁星,他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监狱之中的龙族人依然不肯开口——那人已经快被教皇派的人折磨死了,却依然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狂笑着说,我要看那个家伙死去。
有时候奈菲尔觉得其实切萨雷也挺可怜的,这世界上又有谁是真心爱他的呢?
毫无所求,毫无代价的去爱他?
这皇城里的人爱戴他是因为他能够保护他们和平,保护他们在这皇城不用流血不用直面龙族人的可怕,一旦切萨雷失败了,比如上次他放走了龙戈尔,就立刻会有曾经爱戴他的人指责他置百姓安慰于不顾。
教皇吗?奈菲尔见过教皇的。他根本不相信那个精明的中年男人会将这世界上最平凡的父爱毫无代价的给予切萨雷,纵然他给予他再多荣耀,那不过是维护他统治艾利玛的野心中的一个棋子罢了。
奈菲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愚昧的、软弱的美妇人,也许她是爱着切萨雷的,但是谁又知道那爱之中是否还包裹着一些其他的东西呢?他也是她的儿子,却在小时候经常听到米兰妮对他声嘶力竭的嚎叫,如果你能像切萨雷那样——
如果你能像切萨雷那样。
奈菲尔拿出本书,翻了几页,上面却并未有他想要的信息,于是便塞回去,以此往复,他依然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像他那样?奈菲尔想,他已经竭尽全力靠自己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他没有声名显赫的父亲,连哈萨罗的姓氏都是仁慈的达米斯叔叔施舍给他的。
我怎么能像切萨雷那样?
奈菲尔合上了书,眼镜后面的浅灰色眸子冷漠而毫无情感波动。
或者说,切萨雷怎么能像我这样。他年纪轻轻便有教皇赐予的爵位,想要来神学院就来神学院,想要去骑士团就去骑士团。奈菲尔推了推眼镜,我有什么能力和背景能够像他那样为所欲为呢?
而现在,他不是也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我的救助吗?
银鸽站在亚文尼身边,静静看着屋里的人。
她鲜少穿这样正式的裙子,那束腰让她几乎快无法呼吸了,然而却显得她的腰肢不盈一握。胸前的设计托起她的胸部,显得那样丰满而诱人。
早晨妈妈为她梳了时下贵族小姐们最流行的发髻,然后为她带上了用金线绣好的发饰,镜子中的银鸽美艳极了,妈妈的眼神却有些哀伤,她说我的银鸽,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
银鸽在镜中看着管事妈妈,她轻轻笑着说,妈妈,我从雀馆里出去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管事妈妈点点头,她说我希望你也永远不要回来,我的银鸽,你一定要坚强。随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将其中一条祖母绿石项链戴在银鸽光洁的脖颈上。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孩子,祝你幸福。”
——她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坐在她对面的是那位以和善而闻名的哈萨罗公爵,而公爵夫人,那位来自因尼哈特家族的名叫丹妮斯特的主母,正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那是银鸽太过熟悉的表情了,有时冲到雀屋来抓走自家男人的女人们,总是对她们报以这样的眼神。嫌弃,憎恶,傲慢,等等,可是银鸽想,她又有什么错,是那些男人自己走进雀屋的,他们是她的客人,难道妓女还要在男人嫖妓的时候告诉他们不能背叛自己的妻子吗?在那之前,难道不是男人应该先管好自己胯下的那根玩意儿吗?
坐在哈萨罗公爵旁边的还有一位年轻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士,他们应该是亚文尼的哥哥和姐姐,银鸽有些庆幸,哈萨罗公爵没有把整个哈萨罗家的亲眷都叫来、来观赏和羞辱她这个来自社会最底层却一心想要爬上枝头的娼妓。
她在暗中拉了亚文尼的手,然而她发现那个男人的手心已经全部汗湿了。
银鸽忘记是谁先开的口,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闹剧,银鸽从头至尾未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声,反而是那些高贵的人们,将她羞辱得一文不值。
亚文尼开始还在激烈的争辩,到后来也被自己的母亲责问到一言不发。他像每个经历叛逆期的少年一样,甚至开口说,“大不了我就离家出走,和你们断绝关系。”
公爵夫人指着银鸽狠狠的对亚文尼说,“你就为了这种贱人和我们断绝关系?你连嫖娼的钱都是我们给的,你凭什么?!”
银鸽的嘴边扯了个轻蔑的笑,她觉得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荒谬了。
“亚文尼,你好好再想想,天下好姑娘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娶一个下贱的妓女呢?”哈萨罗家的大儿子企图保持冷静,银鸽记着他的,他也在雀屋里出现过,他应该是叫兰瑟,曾经想一睹银鸽风采,却被银鸽拒之门外。“更何况,她应该被很多男人上过了。”
而亚文尼的姐姐瑞贝卡则伸手推了银鸽一把,“你这个乌利亚纳的贱种,是用什么法子迷住我弟弟了!”
银鸽伸手去挡对方的手,然而紧接着,有人狠狠的给了她一个耳光。银鸽定睛一看,竟然是公爵夫人。她们母女俩到是齐心,上手抓乱了银鸽的头发,竟还撕扯着早上管事妈妈为她戴上的发箍。
亚文尼忙不迭的阻止着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公爵也伸手拉住自己的妻子,而兰瑟则趁机拉住银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指从银鸽丰满的胸部擦过,而后又落在银鸽的腰间。
银鸽瞥了一眼兰瑟,她心想这是个比那两个女人更无耻的男人。
“够了!”公爵终于发怒了,他的一吼让大家都停了下来。“丹妮斯特,你和瑞贝卡先出去,瞧你们那是什么样子!兰瑟你也出去,亚文尼,你和银鸽小姐留在屋里,我要和你们谈谈。”
“亚文尼,你只有十八岁,连神学院都没有上完,如果你和银鸽小姐结婚,你用什么来维持生计?”哈萨罗公爵是个无论声音还是举止都很温柔的男人,银鸽心想,他也唯有和其他四家交好,才能够维持哈萨罗家在五大贵族中的地位吧。
这摇摇欲坠的家族,她心想,以方才瑞贝卡和兰瑟的所作所为来看,也许哈萨罗家很快就会落寞了。
“我会继续上完神学院,然后在教皇厅谋一个职位。”亚文尼急切的说着,他怎么能想到自己将银鸽带回家来会是这个局面,这让他觉得自己在银鸽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许诺过银鸽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然而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却在此给他下马威了!
“教皇厅?”哈萨罗公爵轻哼一声,“你以为你是谁,随便就能进教皇厅?”
“我可以找切萨雷表哥的!”亚文尼忽然说,“表哥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
哈萨罗公爵冷笑,“切萨雷那小子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还想让他推荐你去教皇厅?”他回头看向银鸽,“银鸽小姐,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银鸽轻轻梳理着自己方才被抓乱的头发,“是,公爵大人。”
“你认为这门亲事合理吗?”公爵虽然未像他的家人那样暴怒,然而口吻也并不好。
“不合理,公爵大人。”银鸽如实回答,她身边的亚文尼惊讶的看着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同意嫁给亚文尼?”公爵厉声问。
银鸽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膝头前,她仰起头,宁静的看着公爵,眼神清澈而诚恳,“我是来自乌利亚纳的流民,和亲戚朋友一起,穿越了沙漠,跨过几座山,才来到艾利玛。那会儿我还小,只是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很多和我一起来的亲戚朋友在路途中都死去了,后来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会儿雀屋的妈妈收留了我,您知道的,雀屋那个地方,想要活下去只有靠自己,而我这种没有受到过教育,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除了卖身没有别的办法。”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讲这些事,包括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亚文尼听着银鸽平和而又温柔的讲着那些残忍的事,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将她揽在怀里好好疼爱——是的,他心疼死了。
“是的,我是个妓女。”银鸽露出了一抹羞赧的笑,“我……卖过身。”她停了停,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认识了亚文尼——”她转过头,看向亚文尼,她如愿以偿的在那个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不舍、疼爱、还有坚决。
“公爵大人,我不想拖累亚文尼的。”银鸽说,“但是我也是个弱小的女人,我也有情爱,我爱他,尊重他,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道这门亲事不合理,却依然还想嫁给他。”